來源:南風窗 ![]() 作者 | 賀一 在非洲東北部的蘇丹,正在發生一場慘絕人寰的城血大屠殺。 十月底,跡太反政府武裝“快速支援部隊”(RSF)攻占了西部重鎮法希爾——一座被圍困了五百天的被屠城市,也是城血北達爾富爾州最后一處長期由政府軍(蘇丹武裝部隊,SAF)控制的跡太區域。 在城陷后的被屠最初幾天,多起報告顯示,城血上千名平民被殺。跡太蘇丹醫生網絡估計,被屠至少1500人在法希爾及周邊遇害,城血實際人數可能更高。跡太耶魯大學人道研究實驗室的被屠衛星圖像顯示,城市的城血大火和血跡在太空中都清晰可見。 ![]() 屠殺實施者甚至不屑于掩蓋暴力。據《半島電視臺》報道,一些逃離法希爾的居民稱,他們是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家人被殺的視頻,才知道他們已經遇害。 這些影像由RSF成員拍攝并上傳,畫面中的人——婦女、孩子、老人——在鏡頭前哀求,然后被射殺。 “現在,任何人都不能再說自己不知道法希爾發生了什么。”聯合國駐蘇丹人道事務協調員丹尼斯·布朗這樣說道。她告訴南風窗,這場暴力延續自五百天的圍困。這一切,都不是突然發生的,而是“長期積累的結果”。 蘇丹是一個正在破碎的國家。自2023年4月武裝沖突爆發以來,已有超過九百萬人被迫逃離家園,成為全球最大規模的流離失所群體之一。首都喀土穆長期斷水斷電,整個衛生系統陷入癱瘓。南部和西部地區被不同武裝分割統治,稅收、救援、交通都依賴各自的地方“許可”。 ![]() 蘇丹的一個流離失所者營地中,MSF(無國界醫生)霍亂診所的Dr.Omnayat El Toom正在為一名患有霍亂的兒童患者進行治療/圖源: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 國家的邊界依舊存在,但國家的概念已經消失。 布朗回憶,幾周前,她與同事前往達爾富爾北部的塔維拉——那座城市距法希爾只有五十公里。但他們不得不繞行一萬公里——從波特蘇丹起飛,經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再轉往乍得的阿德雷邊境,最后從西面進入。 “那趟行程幾乎跨了半個非洲。”布朗說。 這使得聯合國的許多工作難以展開。盡管她所在的蘇丹團隊取得了大量“可信報告”,證明這里正在發生屠殺、拘禁、性暴力等極端罪行,但這些無法取代實地調查,也不具備法律效力。 更深層的問題是,蘇丹并非地緣政治的焦點。在世界的注意力被俄烏和加沙吸走的當下,這場持續一年半的戰爭,幾乎沒有進入國際議程。 暴力仍在繼續,而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暴力在這里發生。 01 清算 自2023年4月以來,蘇丹陷入政府軍與反政府武裝RSF之間的全面內戰。超過一百萬人在法希爾避難,直到道路被封鎖、食物和藥品耗盡,城市變成一座孤島。 但五百多天的圍困,只是痛苦的開始。十月底,RSF攻下了這里,暴力在幾天內席卷全城。 逃出來的人說,暴力來得毫無預兆。士兵挨家挨戶搜查,老人、婦女和孩子被拖出門外。五十多歲的塔賈爾·拉赫曼記得自己一路跑向塔維拉:“到處是尸體,流血的人在呼救,卻沒人能幫他們。” ![]() 另一名叫阿爾凱爾·伊斯梅爾的男子告訴路透社,他在城外的水庫旁看到幾百名男子被槍決。 “我因為被認出來才活下來,”他說,“那人和我讀過同一所學校……他們殺光了其他人——我的朋友、鄰居,全都死了。” 世界衛生組織證實,10月28日,法希爾最后仍在運作的沙特醫院遭到襲擊,至少460名患者與家屬被殺。聯合國人權辦稱,他們已核實多起“就地處決”和“逐戶搜殺”的報告。 聯合國駐蘇丹人權代表Li Fung,在11月8日發布于X上的視頻聲明中說:“過去十天,法希爾的殘酷襲擊不斷升級。這里成了一座悲傷的城市。經歷了十八個月圍困后幸存的平民,如今又在承受難以想象的暴行。數百人被殺,包括婦女、兒童和傷員;整家整戶在逃亡中被掃射,另一些人就這樣消失。” 暴力不再是一場戰斗,而是一種清算。 ![]() 幾天之后,法希爾的街道上堆滿了尸體。醫護組織報告說,RSF的士兵正在收集遺體——有的被焚燒,有的被埋進集體墳墓。蘇丹醫生網絡稱,這是“掩蓋罪行的絕望舉動”。 對于幸存者來說,逃亡已經沒有方向。一些人沿著干涸的河道往北走,另一些人朝沙漠深處跑。在通往阿爾達巴的路上,很多人死在途中——不是被槍擊,就是因為脫水。 還有人帶著失蹤者的孩子逃亡。塔維拉的救援組織說,許多抵達者手中抱著“不是自己的孩子”——那些孩子的父母,在途中被拘捕、走散或被殺。 國際移民組織估算,法希爾26萬居民中已有八萬多人逃離,但只有約5000人抵達北方的塔維拉。“數字對不上,”無國界醫生的緊急事務負責人米歇爾·拉夏里泰說,“那些沒抵達的人,很可能在路上被殺、被阻攔,或被追捕。” 在達爾富爾的沙漠里,幾乎沒有藏身之處。 ![]() 無國界醫生的工作人員西爾萬·佩尼科德回憶,許多從法希爾逃往塔維拉的平民告訴他,自己“只是因為皮膚更黑”就被襲擊。“最可怕的是,他們被像獵物一樣追殺,”他說,“被攻擊的唯一原因,只因他們是黑人。” 法希爾的主要族群扎加瓦人,與西達爾富爾的馬薩利特人同屬非阿拉伯非洲族群。兩者都曾在過去二十年里遭到RSF的屠殺。2023年底,RSF在金奈納屠殺馬薩利特人,造成多達一萬五千人死亡。此后,扎加瓦人決定與政府軍并肩作戰。 大學生哈桑·奧斯曼說,那些膚色較深的居民在逃亡途中被辱罵、毆打、羞辱。“如果你的皮膚夠白,他們可能會放你走,”他說,“這完全是出于種族。” 暴力的形式在蔓延,性暴力成為其中特別突出的一種。 聯合國人權高專辦指出,在蘇丹的沖突地區,受害者年齡從8歲75歲不等。國際特赦組織的報告顯示,自2023年4月以來,僅在四個州就記錄了至少36起強奸或集體強奸事件。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報告顯示,僅2024年一年,就有超過220名兒童遭受強奸,約1/4是男孩。 無國界醫生在達爾富爾的團隊說,他們接觸到的幸存者大多是在逃亡途中遭到襲擊的婦女和女孩。“她們告訴我們,在家里、在田地里、在逃亡的路上,都可能被襲擊。” 聯合國人權辦發言人西夫·馬岡戈在11月初確認,至少25名婦女在法希爾大學附近的收容點被集體強暴。“他們讓婦女和女孩排成一列,在槍口下被挑選。” 相關報告稱,這些行為被系統地用于“恐嚇、懲罰與種族驅逐”。性暴力,在達爾富爾已成為武器。 02 沒有盡頭的戰爭 蘇丹的戰爭,并非始于2023年。 在這片非洲東北角的土地上,內戰幾乎從國家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未曾停歇。南北分裂、宗教與族群沖突、軍閥政變與軍政府的興衰,構成了蘇丹現代史的底色。 1956年,蘇丹脫離英國與埃及的共同統治而獨立;自那以后,超過2/3的時間里,這個國家都在戰爭之中,累計死亡人數估計已超過250萬。 2003年,達爾富爾的第一場大規模屠殺震驚世界。當時的總統奧馬爾·巴希爾動員阿拉伯民兵“詹賈維德”鎮壓反叛者——這些民兵后來演變為快速支援部隊(RSF)。20年后,曾經的劊子手搖身一變,成了新的權力挑戰者。 而另一方——蘇丹武裝部隊——也并非統一的“政府軍”。它由巴希爾長期扶植的將領組成,控制著首都喀土穆與部分東部、北部地區,與RSF之間的關系更像是“分贓失敗的合伙人”。 ![]() 當地時間2025年10月30日,蘇丹快速支援部隊(RSF)發布的這張照片顯示,在飽受戰爭蹂躪的蘇丹西部達爾富爾地區,快速支援部隊成員據稱在法希爾拘留了一名被稱為阿布·盧盧(左)的武裝分子。自2023年4月以來一直與蘇丹軍隊交戰的快速支援部隊,在18個月的圍困后于10月26日占領了蘇丹軍隊在達爾富爾的最后一個據點法希爾/圖源:視覺中國 2019年,巴希爾在全國抗議中被推翻。軍方與由民間反對派、職業團體和工會組成的“自由與變革力量聯盟”(即文職聯盟)共同組建過渡政府,總理由文職陣營提名。但這種權力分享結構始終脆弱——軍方掌握武裝與資源,文職政府幾乎沒有實權。 2021年10月,軍方發動政變推翻文職政府;兩年后,軍方最高領導人布爾漢與RSF指揮官哈米迪突發全面沖突。這場“權力之戰”迅速演變為全國性內戰。 蘇丹的崩塌不是一夜之間發生的。長年的戰爭與政治撕裂,讓國家機器早已空洞化。 如今,蘇丹已被撕裂為數個勢力控制區。首都喀土穆仍在政府軍手中,卻長期陷于炮火;西部達爾富爾已完全被RSF占領,而中部科爾多凡地區正成為雙方爭奪的新前線。政府、聯合國與外交機構的運作已轉移至北部港口城市波特蘇丹。與此同時,各地民兵與部族聯盟盤踞一方,外部勢力的介入使戰局更趨復雜。 這場戰爭已不再是局部危機。自2023年沖突升級以來,約1200萬人被迫離開家園(約900萬境內流離失所,300多萬逃往鄰國);保守估計約有10萬余人已在戰火、饑餓或疾病中喪生,約有77萬5歲以下的兒童面臨嚴重急性營養不良風險。 ![]() 雪上加霜的是,蘇丹正在逼近一場人為與自然疊加的饑荒。戰爭摧毀了農田和牧場,牲畜被掠奪屠殺,運輸網絡陷入癱瘓。8月起,東北部原本相對穩定的農業區又遭遇大洪水——谷物被沖毀、道路被淹沒。聯合國糧農組織和世界糧食計劃署警告,全國已有2500萬人面臨糧食不安全,部分地區的饑餓程度已達“災難級”(IPC 5)。 布朗告訴南風窗,“蘇丹的面積,相當于法國、意大利、德國和西班牙的總和”,但他們能飛抵的地方屈指可數。分裂的版圖,糟糕的地理環境,讓外部援助既緩慢,又支離破碎。 從2023年中起,RSF持續封鎖人道通道。“我們無法獲得安全通行的保證,”她說,“道路被不同武裝分割控制,還有未爆炸彈藥。” 糧食和醫療物資被掠奪、征用,救援車隊被扣押或洗劫都是常態。根據聯合國于2025年4月發布的報告,自2023年沖突爆發以來,蘇丹已有至少84名人道工作者遇害,聯合國辦公室、世界糧食計劃署和無國界醫生的倉庫多次遭到襲擊。 ![]() 在蘇丹,糧食和醫療物資被掠奪、征用,救援車隊被扣押或洗劫都是常態。圖為裝載著人道主義援助物資的卡車正前往達爾富爾的法希爾運送物資/圖源:聯合國新聞 此外,布朗補充說,每年雨季的幾個月里,道路幾乎無法通行。“現在是旱季,我們才能嘗試派出車隊。” 所謂“車隊”,主要是運送糧食、藥品和急救物資的人道援助車。但即便在旱季,它們也只能抵達達爾富爾的部分外圍城市——像塔維拉、尼亞拉這樣相對可達的地區。 “進入法希爾仍然不可能,”她補充說,“那里的通道被封鎖了500多天,我們至今沒能獲得安全許可。” 03 國際社會 布朗告訴南風窗,他們已掌握大量“可信報告”,證明法希爾確實正在發生大規模屠殺與暴力。但她所能依賴的信息,多來自二手渠道——當地醫療人員、社區網絡、衛星圖像、難民口述與通訊記錄。 “我們有關于這些事件的可靠報告,”她說,“但這并不能替代實地調查。” 這些報告不具備法律效力。真正能夠決定一場暴行是否構成戰爭罪或反人類罪的,是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在2023年10月設立的獨立事實查證任務組(Fact-Finding Mission)。這一機制被視為“國際司法的前奏”,負責收集可用于未來起訴的證據,并為安理會或國際刑事法院的決議提供依據——但截至目前,該任務組仍滯留在境外。 ![]() 調查停滯,政治也陷入沉默。 聯合國安理會在蘇丹問題上長期分歧:部分成員主張介入,另一些強調“主權”與“非干預”。結果是,新的決議幾乎無法通過。 而英國,作為安理會內負責蘇丹議題的主導國,在關鍵時刻選擇了“最不雄心勃勃的方案”。 《衛報》披露,早在法希爾陷落前半年,英國外交、聯邦及發展事務部(FCDO)就已收到情報警告——若不采取行動,法希爾將面臨種族清洗與可能的種族滅絕風險。 英方當時評估了四種方案,其中包括設立“國際保護機制”,但最終以“資源有限”為由,選擇了最保守的選項:僅追加一千萬英鎊援助,用于紅十字會和其他機構的基礎保護項目。 ![]() “暴行不是天災,而是政治選擇。”美國人權組織Paema研究員謝娜·劉易斯指出,“缺乏政治意愿,本身就是縱容。” 這種取向帶來的,不只是行動延誤,也是一種全球性的冷漠。當資源與注意力被烏克蘭與加沙吸走,各國努力精簡援助預算的當下,蘇丹的戰爭被系統性地推到了視線之外。 11月初,RSF宣布同意由美國、沙特、阿聯酋與埃及組成的“四國(Quad)”提出的停火路線圖——計劃先實行為期3個月的人道停火,為援助開道,再過渡至永久停火與政治談判。 蘇丹政府雖提交自己的方案,卻拒絕表態,稱“只有在RSF撤出平民區并解除武裝后,才可能考慮停火”。 聯合國特使稱這是一場“極為罕見的機會”,但觀察人士普遍認為,在領土、資源與民族仇恨的糾纏之下,和平遙遙無期。 ![]() “我們能做的,是讓信息被看到、被理解,”布朗告訴南風窗。過去一周多,她與同事幾乎每天都在接受采訪——英語、法語、阿拉伯語,以及中文媒體。 “但人道體系不是解決方案,”她進一步補充道,“真正需要的,是政治意愿。” 事實上,安理會早在去年就通過了一項關于法希爾的決議,要求雙方立即停火、開放人道通道,并保護平民。那是聯合國在蘇丹問題上少有的共識之一——14票贊成、無人反對、俄羅斯棄權。 但決議既無執行機制,也無監督授權。隨著戰事持續、外交重心轉移,它最終成了一紙空文。 “那項決議現在仍然有效,”布朗告訴南風窗,“但它需要有人去執行。”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視覺中國,部分來源于網絡。首圖為蘇丹法希爾衛星圖/圖源:視覺中國 |